善思录:陆天然/文
在江苏北部的淮安、盐城、连云港等地,至今流传着一句耐人寻味的俗语:“问我祖先在何处?江苏苏州阊门。”这句代代相传的口诀,像一把钥匙,打开了一段尘封六百年的人口迁徙史。当地方志、族谱与民间记忆相互印证,一个清晰的历史轮廓逐渐浮现——元末明初那场声势浩大的“洪武赶散”,让苏州及周边百姓的足迹遍布苏北平原,而历史深处的双向流动,更让两地的血脉与文化在时光里交织成不可分割的整体。
一、乱世后的土地:苏北的凋零与苏南的余裕
元末明初的江淮大地,是烽火与灾荒交织的炼狱。从元至正十一年(1351年)刘福通点燃红巾军烽火,到朱元璋与张士诚在江南的割据混战,苏北始终是主战场之一。高邮之战、徐州攻防战、淮安拉锯战……连年兵燹让这片曾经的鱼米之乡“白骨露于野,千里无鸡鸣”。《淮安府志》记载,当时的淮安城“城郭毁于兵火,田畴尽为荒墟,十室九空,炊烟断绝”。
更雪上加霜的是,黄河频繁改道与淮河泛滥,让苏北平原沦为泽国。元至正四年(1344年),黄河在白茅堤决口,洪水吞没了淮安、盐城大片土地,“漂没民居数十万,死者无数”。灾荒与战乱的双重打击,使得苏北人口锐减,据史料估算,至明初时,苏北地区的人口仅为元代鼎盛时期的三成。
与苏北的凋零形成鲜明对比的,是苏南苏州一带的相对稳定。苏州地处太湖流域,水网密布,农业发达,且在元末张士诚割据期间,采取了轻徭薄赋、保境安民的,吸引了大量流民归附。尽管朱元璋灭张士诚时,苏州经历了短暂的战乱,但整体社会经济基础未遭毁灭性破坏,人口密度仍居江南前列。《苏州府志》载,明初苏州府人口达235万,是当时全国人口最稠密的地区之一。
这种南北失衡的人口格局,为一场大规模的迁徙埋下了伏笔。对于刚刚建立明朝的朱元璋而言,恢复苏北的农业生产、巩固王朝统治,成为亟待解决的课题。而迁移人口密集区的百姓填补荒芜之地,便是最直接有效的手段。
二、洪武赶散:一场被“捆绑”的迁徙
明洪武初年,朝廷正式颁布迁徙令,史称“洪武赶散”。这场迁徙的核心区域,便是从苏州阊门出发,向苏北各地扩散。阊门是苏州城西北的重要城门,也是当时江南最大的水陆码头,成为官方指定的移民集合点。
关于迁徙的细节,民间记忆与史料记载相互补充,勾勒出一幅充满艰辛的画面。据《盐城县志》记载,移民多为“苏城阊门一带居民,被官府强征,捆缚迁徙”。“赶散”二字,道尽了这场迁徙的强制性——百姓并非自愿背井离乡,而是在官兵的押解下,带着简单的行囊踏上未知的旅途。许多族谱中都有“被编为军户,绳捆索绑至苏北”的记载,甚至有传说称,移民途中若需如厕,需向官兵申请解开手上的绳索,“解手”一词便由此而来。
迁徙的路线主要沿京杭大运河向北,经扬州、高邮,进入淮安府境内,再分散至盐城、连云港、宿迁等地。这段旅程往往耗时数月,老人、孩童因体弱多病殒命途中者不在少数。到达苏北后,移民们面临的是荒芜的土地、恶劣的自然环境,以及对故乡的无尽思念。他们在废墟上搭建茅屋,开垦荒地,用江南带来的农耕技术改良盐碱地,一点点在异乡扎下根来。
官方为鼓励移民定居,采取了一系列:分给土地、减免赋税、提供耕牛农具。《明史·食货志》记载,洪武年间,苏北移民“垦荒者,永不起科”,即新开垦的土地永远不征收赋税。这些虽未能完全弥补迁徙的苦难,却为移民们在苏北的生存提供了基本保障。据统计,仅洪武年间,从苏州及周边迁入苏北的移民便超过50万人,占当时苏北总人口的一半以上。
三、血脉的延续:族谱、民俗与“双向记忆”
六百年岁月流转,当年的移民后代已在苏北繁衍生息数十代,但“苏州阊门”的印记却从未被磨灭。这种记忆最直接的载体,便是遍布苏北各地的族谱。
盐城《王氏宗谱》开篇即言:“吾族原籍苏州阊门,明初迁盐邑,卜居于此。”淮安《李氏家乘》记载:“洪武三年,始祖自苏迁淮,垦殖于清江浦。”连云港《张氏宗谱》更详细记录了迁徙路线:“自阊门登舟,沿运河北上,至海州下车,定居南城。”这些族谱如同一条条无形的线,将苏北人与苏州的历史连接在一起。
近日,中国传媒大学陆教授在上海南京路的粤港潮楼海鲜中餐厅(永安店)组局小聚,席间,江苏太仓籍著名文学家凌鼎年先生的一番话,更让这段迁徙史有了生动的现实注脚。凌先生深耕江南文化研究多年,他笑着说:“常听苏北朋友说老家在苏州,其实倒过来讲也有意思——不少苏州人的根,反倒能追溯到苏北去。”这话并非空谈,他解释道,洪武赶散是元末明初的人口流动潮,但历史上的苏北人口往来从来不是单向的。早在上古时期,苏北的徐夷、淮夷部落便与苏南的吴越族群有交融;汉唐时,因战乱或官职调动,苏北人南迁苏州的记载也屡见不鲜。这种双向流动,让两地的“老家记忆”成了一枚硬币的两面。
在众多姓氏的双向迁徙中,陆氏家族的脉络尤为清晰,堪称这种“互认老家”的生动注脚。苏州陆氏本是江南望族,自汉代起便在吴地扎根,三国时陆逊家族镇守江东,唐代陆龟蒙以诗文名动姑苏,明清时更有“吴郡陆氏”科举连绵、文脉不绝,至今苏州平江路仍留存着陆氏宗祠的旧址,门楣上“世笃忠贞”的匾额,见证着这一族群的深厚根基。
而在苏北的盐城、淮安等地,陆氏族谱里几乎都刻着相同的起点。盐城《陆氏家乘》开篇明言:“明初自苏州阊门迁盐,始祖陆公讳德,携三子垦荒于灶河之畔。”淮安陆氏祠堂的碑记则记载,洪武六年,苏州陆氏一支被编入军户,沿运河北上至淮安府山阳县,“披荆斩棘,筑宅立祠,以‘怀苏’为堂号”。这些记载与苏州陆氏宗谱中“明初族人流散江北者众”的记录相互印证——当年“洪武赶散”中,苏州陆氏或因被强征迁徙,或为避战乱主动北迁,最终在苏北平原开枝散叶。
凌先生的话与陆氏的故事,在民俗文化中能找到不少印证。苏北许多地区的方言中,至今保留着吴语的痕迹。盐城话中“家”读作“ga”,“茶”读作“za”,与苏州话发音相近;淮安方言中的“不碍事”“笃定”等词汇,也源自吴语。而苏州话里的一些土语,细究起来竟带着苏北的硬朗——比如“夯”(意为“笨”),便与徐州方言中的“憨”同源。在饮食习惯上,苏北人爱吃甜食、擅长制作糕点的特点,与苏州饮食文化一脉相承。盐城的“藕粉圆子”、淮安的“茶馓”,其制作工艺均可追溯至苏州传统点心;而苏州人钟爱的“盐水鸭”,做法里也藏着扬州、淮安一带的卤制技巧。
更令人动容的是民间的寻根习俗。每年清明前后,苏北都有不少人前往苏州阊门寻根祭祖,其中便有盐城、淮安的陆氏族人,他们在苏州陆氏宗祠的族谱墙上,总能找到与自家谱系对接的名字;而苏州一些家族的族谱里,也清晰记载着“先祖自淮泗迁来”,陆氏便是典型——清代《苏州府志·氏族志》记载,康熙年间淮安陆氏族人陆士楷中进士后赴苏州任职,举家定居吴县,“修祠续谱,既存淮安祖茔之记,亦录苏州本宗之源”,如今苏州陆氏宗亲会的档案里,仍保存着时期淮安陆氏寄来的《联宗信》,信中写道:“虽隔江淮,实同根蒂,愿岁岁相往,不忘本源。”
尽管当年的阊门早已在历史变迁中改建,但“阊门遗址”前的石碑上,密密麻麻刻满了苏北姓氏;而徐州户部山的古民居墙上,也留存着“源自姑苏”的砖雕——这些都是两地血脉相连的见证。这种跨越六百年的文化认同,早已超越了简单的地域概念,成为一种深入骨髓的集体记忆。
四、融合与新生:迁徙背后的文化密码
“洪武赶散”与历史上的双向流动,意义远不止于人口的迁移。它本质上是一场持续千年的文化融合,让江南的精致与苏北的厚重在碰撞中孕育出新的地域文化。
移民们将苏州的纺织技术带到苏北,使得盐城、淮安一带逐渐发展出颇具规模的棉纺织业,在明清时期成为“南布北运”的重要产地;他们带来的园林营造技艺,在淮安、扬州等地落地生根,形成了兼具江南灵秀与北方雄浑的园林风格;甚至苏北的民间戏曲,也融入了苏州评弹的韵律,形成了独特的“淮剧”唱腔。而南迁的苏北人,则将北方的戏曲元素带入苏州,昆曲的武戏身段里,至今能看到徐州梆子的影子;苏州的造船技艺,也因吸收了淮安漕工的经验,在明清时成为全国翘楚。陆氏家族的流动更具象地体现了这种融合:北迁的苏州陆氏将江南的桑蚕技术带到盐城,使当地“蚕桑之利甲于江北”;而南归的淮安陆氏则将苏北的农耕经验带入苏州,在太湖边改良水稻品种,其后人陆润庠在光绪年间官至大学士,既传承了苏州文人的经世之才,也带着苏北人的务实坚韧,成为两地文化交融的代表。
这种融合也体现在性格特质上。苏州移民的精明细致与苏北本土的豪爽耿直相互影响,塑造了苏北人既务实肯干又重情重义的性格;而南迁的苏北人,也为苏州文化注入了几分坚韧与开阔,让这座江南古城在温婉之外,多了些经世致用的锐气。对彼此故土的共同记忆,更让苏北人在面对地域差异时,多了一份理解与默契。
六百年前,一场迁徙让苏州与苏北的命运开始紧密相连;而千年来的双向流动,早已让两地的血脉与文化交织成无法分割的整体。那些从阊门出发的移民,带着对故乡的眷恋在苏北创造新的生活;那些南迁苏州的苏北人,也在江南的水土里延续着故土的基因。或许,这便是历史留给我们的启示:所谓“老家”,从来不是单向的回望,而是彼此映照的记忆,是在流动中不断生长的根脉。
作者简介:
陆天然,法学硕士,江苏省南通市海门区人;现任东华大学数字资产研究院院长、中国自贸区数字经济研究院执行院长;兼任全国“促进民营经济高质量发展法治智库”首席专家库成员、中国国际经济技术合作促进会保护投资者权益工作委员会(简称:权工委)高级顾问。曾任新华社记者、中国改革报福建记者站站长和研究室(言实)互联网时代方课题组组长,著有《互联网时代方丛书》十二卷。